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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2月2日 星期日

【兩廳院】戰爭之王 - Ivo van Hove的濃縮版玫瑰戰爭 Part II

圖片取自網路

前半請見 【兩廳院】戰爭之王 - Ivo van Hove的濃縮版玫瑰戰爭 Part I

(延續Part I, 上半場結束於愛德華四世即位)

下半場整整兩個小時無中斷的理查三世是整齣戲最精采的部分,演員Hans Kesting曾在多年前來台演出全白版【Othello】,當時礙於整體設計不覺得這位演員特別出色,但此次他在理查三世的表現卻堪稱完美。
在Ivo van Hove的設計裡,此版理查三不太強調駝背或肢體畸形等傳統意象,僅在面部做了一點象徵性的化妝,但Hans Kesting所表現出來理查三在心理層面上的病態扭曲,反而比外在的殘缺更加直擊人心

比起亨五強調演說,亨六強調群戲,理查三原劇本的設計就是強調內心獨白,一個惡貫滿盈的人物是如何面對自己、與自己對話的,這是理查三在這四百年間最強大的魅力,也是此版製作中最成功的地方,Ivo van Hove讓前半段的獨白都是理查三對鏡自語,比起面向觀眾講話,直接面對鏡中扭曲的自己顯然更為具體,所有的譏諷與厭惡都有了一個實際的對象,讓這一版的理查更加真實黑暗
從理查三順利登基之後,權力的慾望與殺戮更加失控,此時鏡子撤掉,國王轉向了舞台的另一邊對著自己的影子說話,理查自己本身的面容已經消失,留下的是一個模糊不清的剪影,象徵著原本就所剩無幾的人性從這個軀體中幾乎徹底根除
理查三的結局在這個版本中處理得非常經典,著名的最後之戰前夕在冤魂索命下的獨白,導演使用了攝影機與大螢幕,Hans Kesting完全背對觀眾,卻與攝影機裡的自己對話,特寫鏡頭下更讓人戰慄的自我剖析,如同歷來各版的理查一樣,沒有一次例外的,戰前這段昭然若揭的自厭與絕望,成為理查最精采的獨白
演員Hans Kesting的演技讓人嘆為觀止,大概也只有這樣的表演才能夠掌握Ivo van Hove所拓展的舞台空間,他的自我對話張力十足,在刻意的刪減與舞台逐漸淨空的過程中,Hans幾乎快把整段理查三變成自己的One Man Show,對著鏡子的自我陶醉、拿著王冠與地毯的欣喜若狂,對著攝影機的自嘲憤恨,乃至最後的最後,"A horse, A horse, My kingdom for a horse",近乎撕裂人心的嘶吼,這一個壞王的結局就如此濃墨重彩地定格在觀眾的心上

儘管Ivo van Hove這幾年威名赫赫得獎無數,眾多大咖都擠破頭想跟他合作,但我對於他的作品中刻意大量運用聲響、節奏與抽象化舞台的特色始終不是非常買單,本次【戰爭之王】的舞台空間整體來說,有其創意,卻也有其缺陷
此次舞台大約分成兩個部分:觀眾能直接看到的前台,以及觀眾看不到要靠攝影機的迴廊
從亨五、亨六到理查三,前台的部分從精密的戰情室(象徵亨五戰神的身分)、國會議事廳(象徵亨六幾乎完全被架空的君權)、以及最後在理查三的前期以家庭客廳的溫馨布置為主,理查三登基後則撤除所有裝飾家具,只留最後一張椅子與LED螢幕
環繞舞台的迴廊則相對隱密,提供了一定的彈性空間(aka 畫面剪接)給這齣時間與場景跨越幅度都很大的戲,迴廊在亨五被營造成戰前窮困潦倒的英軍軍營,在亨六成為密謀會議與死亡的主要所在,很有趣的是當國王的為人越正直光明(至少從表面上看很正直光明),迴廊所佔的比例就越高,到了理查三的重要性就更加下降,只有一兩個配角用到迴廊,而理查三本人則幾乎從頭到尾都站在前台,角色露面的時間與其正直程度成反比,算是一個滿有趣,但不太確定能達到什麼具體效果的設計
整體來說,兩種舞台相輔相成的運用在亨六與理查三的表現極好,但在亨五時卻頗讓人分心,尤其亨五幾段重要的戰前辯論或獨白,在演員自身的表演魅力撐不起場面,而演出時又以背對或迴廊攝影機的方式表現的狀況下,與觀眾的距離因此隔了一層又一層,也成為這版亨五乏善可陳的致命傷

就聲響設計的效果而言,這次【戰爭之王】算是Ivo van Hove作品中難得的精細,銅管樂器在亨五段落佔了非常高的比例,營造出王權穩定威嚴的氛圍;亨六則以單獨一支長號為主要背景,到了理查三則除了登基之外的段落都以電子錄音為主,並且很怕觀眾不知道的還特地把音控人員放在台上。除了器樂之外,假聲男高音Steve Dugardin如泣如訴卻又似真似幻的搭配則更讓人驚喜,在許多重要場景裡,Steve的聲音都是畫龍點睛的一筆,為歷史上那些殘暴又荒謬的時刻,留下了餘音繞樑的註解

四個半小時的演出,莎翁三齣歷史劇的精華濃縮,為世界各地熟悉與不熟悉這段歷史的觀眾描摹了英格蘭王族最動盪的一段歲月,今天的勝者可能轉眼成為明日的敗者,王權頻繁的更替,來自紅白玫瑰家族的三位國王有著各自的戰場,或在法國戰場,或在英格蘭國會,又或是在英格蘭宮廷裡,而事實上,政治的鬥爭,往往比真刀真槍的硝煙戰更加血腥冷酷。Battle of Agincourt中,英軍屠殺法軍上萬人後至少還容許敵人收斂遺體,而政治場上的鬥爭卻讓死亡更加不忍卒睹,幼兒無辜被殺,死者曝屍荒野,正直之士倒在一個又一個陰謀的刀下,沒有邊界的權力慾望沒有絲毫正義價值可言,今日哀哀哭泣的寡婦,明日就躺在兇手的床上陪睡,親子之情與夫妻之義,盡數陪葬在每一個不公不義裡
當故事的最後,亨五幻化成亨七再度出場,總結了玫瑰戰爭30年的骨肉相殘,並發表紅白玫瑰家族締結婚盟時,這段往常很習慣被視為莎士比亞拍都鐸政權馬屁的矯飾之詞似乎在這樣的一場混戰後有了新的一層意義,無論亨七本身出身如何,他的即位有多少的正當性,或都鐸王朝最後成為了怎樣的集權巔峰,但至少在這一刻,在這樣一場腥風血雨之後,亨七都代表了一種喘息與希望。
然而亨七的正義是真正的正直,還是不過只是另一個粉飾太平的理查三世?全劇三位國王從登基、演講到獨白都刻意以側面或背面角度示人,四個半小時下來總共只有兩次讓演員直接面對觀眾,一次是理查三世登基前那一段矯揉造作的謙讓退讓後直面現場觀眾的歡呼,另一次就是亨七登基加冕的這段冠冕堂皇的正義宣言。

政治,從來就不是檯面上能夠正面看清事實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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