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th Sides Now: [台灣演出] 音樂劇《飲食男女》- 有沒有一份圓滿，值得我們去付出

天作之合全新音樂劇，改編自25年前李安的經典電影《飲食男女》，由冉天豪作曲，張芯慈、陳星佑填詞，程伯仁執導，經過2018年的短篇試演，2019年夏天正式在台中、台北、高雄上演。

天作之合的作品，坦白說，從前的印象不算非常好，冉天豪的作曲一直是沒得挑的，但之前幾次看天作之合的演出，總是對於他們的選角、他們的劇本格局，乃至整個製作的精緻度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尤其開始以明星擔綱主角之後，其實某程度讓我對他們的東西有些敬而遠之。

《飲食男女》去年試演時是以程伯仁飾演老朱，當時他的表演讓我非常滿意，後來得知正式選角定了聶雲，我心裡大概有一百個問號吧…這真的能成嗎? 此外，去年的試演只表演了六個片段，情節只到上半場結束，並且沒有中間過場，對於這個故事最後會怎麼串，其實版主心裡存在很大的不確定感，也因此之前幫推這部戲時都語帶保留，我只能說試演看起來很可以期待，但正式演出變數太多又在大場館，我真的很難確定最後一定會有好的結果。

今年六月終於在台中首演的《飲食男女》音樂劇版應該是天作之合迄今為止最大型的製作，非常出乎意料地讓人驚艷，能夠在台灣看到原創音樂劇有這麼了不起的規模與完成度，標誌了我們的本土音樂劇從燈光、舞台、編劇、作曲、演員、導演等各種軟硬體都有了一定的成熟度，這真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

一齣音樂劇，劇本達標基本就成功了一半，我也一直都在說，冉天豪就缺一個好的劇本，不然他的作曲其實不該只有這樣。《飲食男女》的故事基本架構奠基於電影，在主支線上進行不同程度的改編，對朱家三姊妹的職業設定進行改動以求更貼近現今的觀眾，但三姊妹的性格與人物關係卻不變，依然呈現電影中所存在的張力和主客關係。另一個比較大的改編應該是將電影中刻薄麻煩的梁伯母喜劇化，畢竟一齣音樂劇還是要有一定的渲染和推動力，而飾演梁伯母的張丹瑋也不負眾望，成為整齣戲的一大亮點。

嚴格說起來，《飲食男女》本身的故事情節其實沒有太多起伏，電影中用朱家四人的四條感情線解構家庭關係、男女關係、婚姻、愛情、親人、責任，即使以現在的眼光來看，李安在電影中所探討的議題依然相當辛辣前衛。音樂劇改編則將電影的稜角與尖銳磨平，改變電影相對內收的情感節奏，轉化成外放熱鬧的基調，但成功保留了整個故事裡或溫暖或悵然的那些部分，讓平淡的情節裡自有一份對人生、對家庭、對生死的悠然體悟，故事不激情，但是會感人，編劇不取巧，但是樸實中有一種獨特的滋味。

這次《飲食男女》最讓版主驚艷的應該是整個硬體的成熟度，看得出來天作之合是下了極高的成本在這個製作上，讓圓山飯店的宴會廳、朱家小窩的圍爐圓桌、老溫喪禮、老朱婚禮等重要場景都十分奢華亮眼；換景也力求不落幕，單以燈光與旋轉舞台的各種變化流暢自然地銜接轉換。而進場後第一時間就讓版主耳朵為之一亮的就是這次的音響效果，比之前多次在戲劇院看音樂劇的水準高出太多，以一樓平面中間來說，音響在這個位置的效果還可以這麼好，二三樓的效果應該只會更好不會更差，某程度而言音響應該也大大幫忙了幾位主要演員，將聲音修得圓潤飽滿，成就一場聲響的饗宴。

冉天豪此番作曲從試演時就覺得不俗，無論是大場面的主題曲“飲食男女”、老朱獨白“人生無謂”、歌詞對白與節奏經過精心設計的“荒謬家宴”，以及無比性感Tango風格的“我想要的你給不給”，整體作曲成熟、風格多變、編曲和管絃樂配置相得益彰，歌曲歌詞除了多處向電影致敬外，也充分發揮了音樂劇才能夠達成的相互輝映，例如“人生無謂”旋律歌詞從頭至尾的貫穿，又如 “老朱的夢幻料理” 簡直完全複製《Oklahoma!》的Dream Ballet片段，這些對於人物內心世界更具體的呈現與串聯，成為音樂劇版本獨特的優勢。

演員的部分這次出乎意料地令人滿意，是真的沒有想到聶雲竟然這麼能唱! 當然，在“人生無謂”這樣非常需要內斂又同時需要把內斂的情感外放給觀眾感知的獨唱曲裡，聶雲的掌握度就遠不如張世珮的“還有一顆心可以碎”，但除此之外，聶雲從歌唱到演戲的表現都相當可圈可點，他的中低音域非常好聽，整個表演和口條也十分自然流暢，雖然偶爾會有一兩次在最後收尾時會因為換氣沒換好而卡音或吞詞，但以他在演員和音樂劇這塊近乎素人的資歷來說，這樣的表現已經足夠讓人驚喜。

主要演員裡面，大姐張世珮、二姊金仁馨和小妹鍾琪的表現整體來說都不錯，金仁馨有時候歌聲會比較尖銳，以及因為語言口音的關係，某些時候真的會有點聽不太懂她在唱什麼，不過與楊奇煜的搭檔還是很有火花，兩人在 “我想要的你給不給”裡面有非常精采的演出；世珮以朱家珍比較複雜的人物情緒設定來說，單純演技口條還是差了一些，但是只要音樂一下曲子一出來，她用唱的就能完全說服觀眾。辰亞御的梁錦榮算是主要角色裡面比較沒那麼出色的，中場前與老朱的那段對唱和聲就基本沒有合起來，不確定是只有這場一時表現不佳還是每場都如此。女角裡面最大亮點是張丹瑋的梁伯母，誇張但不做作，三八但又很討喜，更重要的是在連串的喜劇與歌唱轉換裡，張丹瑋切換自如，高音漂亮到不行，搞笑功力也半點不落俗套，整齣戲的能量基本上靠她推動；男角裡面非常喜歡黃浩詠的老溫，與電影裡的人物設定不完全一樣，音樂劇版的老溫在樂天知命的同時卻不空洞乏味，讓這個人物多了很多溫暖和讓人對另一種人生觀的思考，陳星佑在“無欲無求”的填詞本來就很出色，再加上黃浩詠的表演，「我的人生無常，你的人生無謂(味)」，彷彿成為了音樂劇版另一個重要的命題。

講到演員也就一定要特別讚美群唱，經歷過幾次Ensembles非常“落漆”的演出之後，深知一組好的歌隊絕對不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這次歌隊在過場串接的部分是很重要的關鍵，從演唱到舞蹈，完全挑不出一絲毛病，表現非常完美，成為整齣戲不可或缺的綠葉。

最後要來進入誠實時間，《飲食男女》音樂劇版如果硬要雞蛋裡挑骨頭，當然還是有一定的改進空間。

首先，關於整齣戲的定調，其實跟電影版已經不完全一樣。電影版鎖定在「飲食男女，人之大慾」，以飲食之慾為題包裝男女之慾為本體，但在音樂劇版裡面因為整體輕鬆化和朱家三女感情線的簡化，「慾望」幾乎已經不再是本劇的主題，改以比較大眾的「家」為故事核心，那麼歌詞中再反覆緊扣著「人之大慾」的這個環節，似乎就有點文不對題 (當然，我們還是可以理解為向電影致敬)。另外在整個劇本的呈現上，上半場的精采度高很多，下半場則比較像是在為上半場的各個環節作呼應和收尾，卻沒有太多情節上的推展，雖然還是很熱鬧好看，但總覺得若是上下半場能稍微平衡一下，可能感覺會更好。最後關於整齣戲的氛圍，我印象中試演時的六個片段反而讓我感觸比較深，本次正式演出可能是整體的喜劇元素太外放，場地也太大演員比較無法將情緒完全投射出來，再加上整體節奏讓情緒比較難真正沉澱，反而讓最初朱家餐桌上欲言又止的無力感，以及老朱作為父親和老廚師的悵然，沒有試演時那樣扣人心弦。

《飲食男女》音樂劇版，扣緊了華人世界「餐桌」與「家」的關係，以老朱一家為主軸，講述了一個平凡卻點滴滋味在心頭的故事。如同耳朵不是音樂家的必須，味覺不是老廚師的必備，家的定義與一家人的團圓，其實也不在於多久多正式的一起吃一頓飯。「家庭」一直是華人心裡又愛又恨的一個特殊名詞，她可能代表了愛，但更多時候她似乎代表了束縛與壓力，開場的老朱在形式上的圍爐裡自傷於無謂的等待，而終場的老朱在放手之後卻從女兒的手裡重新嚐到了滋味。或許看完這齣戲，會讓觀眾真正想要的其實是不再只滿足於回家吃一頓形式上的飯，而是從心底深處，找到那條回家，或與父母，或與兄弟姊妹的和解之路。這條路可能很漫長，需要放下自己的防備，需要包容彼此的破碎，更需要承認自己的渴望與需求，但卻可能是我們打破形式，找回真正情感的唯一方式，而且不要忘了，人生無常，我們其實並不是永遠都有這樣的機會去彌補過去的虧欠和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