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th Sides Now: 搖滾芭比 - 黑暗中的閃耀巨星 (吳萬石台北場評論)

照片由超級圓頂提供

「很久很久以前，在愛出現之前，太陽、月亮與大地的孩子都是四隻腳、四條手與兩張臉，直到有一天天神害怕，便將這些孩子劈開，從此之後人類尋尋覓覓自己失去的那一半，那就是愛的起源…」

The Origin of Love，音樂劇【Hedwig and The Angry Inch】的核心主旨，主角Hedwig在幼年時聽冷漠的母親說了這個床邊故事，此後她的一生都非常認真地在尋找那失去的一半，從柏林圍牆的這一邊找到那一邊，從男人找到女人。但是他卻忘了，如果這個故事真的告訴了我們什麼，它說的其實是，愛真正的起源，是撕裂的痛苦與分離…

音樂劇【Hedwig and The Angry Inch】其實是1998年外百的作品，形式上比起傳統百老匯大戲相對自由，整齣戲就是Hedwig生命中最後一場的One Man Show，坐在台下的都是她的觀眾，她主導這個秀場，她用這個秀場講述自己的生命。於是整齣戲對於演員的要求其實比一場實際的One Man Show來得高，畢竟正常的One Man Show會來的人都是先喜歡了表演者，無論台上的人做什麼說什麼都能自然吸引台下的注意力。然而本劇中Hedwig的性格其實並不完全討喜，觀眾(除了演員花癡粉外)也沒有任何先決條件必須喜歡她，演員的挑戰是要一邊大玩秀場互動，一邊口述極沉重的故事，卻要在幾乎完全沒有其他道具布景幫忙的情況下，將觀眾直接帶入她口中的那個故事裡。

簡單來說，【搖滾芭比】最大的挑戰是要讓觀眾從全然陌生局外的狀態，到真正在乎Hedwig這個人物，真正走進她的期盼與她的傷痛裡，真正體會她的痛苦與憤怒，跟著她一起哭、一起笑、一起痛恨，最後一起放下，一起走入黑暗的終局或救贖…(depends what you believe)

照片由超級圓頂提供

從這個方面說，韓國演員吳萬石的表現，實在是驚天地泣鬼神

吳版的Hedwig在開場時嬌媚火辣，舉手投足、眼波回眸，從上台的第一秒，他的自信就掃蕩全場，隨著故事的推進，吳萬石的演技也往上層層遞進，他不刻意張揚，不輕易誇張嘶吼，實際上他把所有情緒性的表演都往後hold住了一步，但當他笑著的時候，你可以聽到他心底的哭泣；當他真的哭了之後，你會覺得那個痛是從舞台上朝你心底深處直直劈下。

他能夠漠然敘述著一年後柏林圍牆倒塌了，但在他最面無表情的那一刻，卻能在你心裡掀起最深沉的狂風暴雨，在這樣一個中型的劇場裡，吳萬石一個人在台上無聲流淚，全場就只能跟著屏息落淚

接著‘Wig in A Box’從淚流滿面的痛苦自厭到充滿自信與希望，前後只花不到三分鐘，情緒的起落卻如行雲流水流暢自然，這首歌的最後，觀眾是在模糊的淚水中大笑著為他歡呼，就在這三分鐘裡，既脆弱又堅強的吳版Hedwig已經將全場觀眾捏在掌心裡，情感流轉完全隨他同步帶動。

非常精彩的Wig in A Box

吳版Hedwig的第二個高潮是Tommy的故事，Hedwig所努力追尋的那遺失的另一半，一個小了Hedwig許多的大男孩，他們的愛情在定情的那天結束，成為Hedwig生命中最大的痛苦與憤怒。其實這些憤怒早在還沒真正介紹Tommy之前就已經多次展現在小細節裡，包含Hedwig突如其來的失控，也包含Hedwig對Yitzhak的各種欺凌羞辱，吳版在前面的這些憤怒裡就已經表現出了後面更深沉的悲痛，因為被剝奪，所以以剝奪人為樂。

Tommy的故事敘述是吳版最精彩的自己跟自己飆戲，用不同的聲線與舉止，表演Hedwig與Tommy在最後一天的對話，無論是太陽月亮大地的孩子，還是亞當夏娃的天堂，表達的都是同一個心願: 合二為一的愛，然而所有的幸福都在即將合二為一的這刻嘎然而止…

“你愛我嗎? 你說你愛我嗎? 如果你愛我，應該要連這個一起愛啊”…吳版兩次重複嘶喊這句話，撕裂的豈止是Hedwig無望的愛情，愛在所有的歌頌裡都是永恆而無條件的，但我們生命中的經歷又是什麼? 當窗外唱著據說會傳唱到地球毀滅之前的 ‘I will always love you~’，對街這邊的人又在經歷著什麼?

同樣是背叛，Luther騙了Hedwig一場失敗的變性手術，Hedwig實質失去的好像更多，但她對那段背叛更多的只是傷心，然而在Tommy這裡，Hedwig的憤怒與怨恨高漲，她沒有辦法原諒，因為Tommy對她說了愛…

我們往往最恨的不是恨我們的人，而是對我們說了愛卻又做不到而轉身離去的人…從當年那個對著烤箱哼歌的小男孩，直到最後成了舞台上的炫麗大女孩，Hedwig對愛都有一種純真的執著渴望，相信愛的必然，相信愛的永恆，相信必有一人是為我預備，相信我們最終能合二為一…你知道嗎? 世界上最能讓人憤怒的，就是基於這樣對愛的憧憬…

所以Hedwig在每一個輕快調笑間對這個世界的憤怒可以這麼似曾相識，因為我們都純真過，因為我們都曾相信她所相信過的…所以我們知道，這一切的一切有多痛…

從現場的舞台燈光設計似乎可以領悟，現實世界的故事可能早已中止在車禍的那一刻

當年Hedwig為Tommy寫了Wicked Little Town，如今Tommy以這首歌的reprise來償還他對Hedwig的抱歉…這份和解究竟是真實的還是Hedwig靈魂中的自我想像，或許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Hedwig最終放過了自己，也願意放過別人。

兩次的Wicked Little Town都是吳萬石唱，但第一次唱出希冀，第二次卻唱出絕望中的昇華，脫下女裝的吳萬石在reprise裡彷彿黑暗天使翩翩落在舞台上，萬丈光芒中卻暗夜無邊，那麼多的矛盾融合在一個表演者身上，那麼痛苦絕望，卻又那麼閃耀美麗，他的Wicked Little Town在溫柔間給了觀眾更沉重的一擊，那一刻只覺得整個人被他的演唱拍碎，如同舞台上好像破碎又彷彿重生的Hedwig，但那份揮之不去的悲涼卻依然沉澱在最深處

Midnight Radio開始前的那一整段，全場寂靜無聲，我實在愛極了吳萬石在這一刻完全hold住寂靜的功力，完全的靜止，卻又完全的讓人挪不開眼，合二為一至此有了另一個定義，Hedwig與Yitzhak，悲傷的男人與女人，曾經的德國人與猶太人，在舞台音樂裡達成另一種形式的和解，達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合一。

結尾Yitzhak從Hedwig手中接過舞台，但觀眾的目光無法停止地繼續鎖在走入黑暗深處的Hedwig身上…這是一個怎麼樣的故事，這麼熱鬧又那樣寂寞，如此歡樂卻又如此悲痛，在吳版Hedwig的身上，各種矛盾完美地揉合在一起，讓觀眾看完後幾乎說不出話來，那些沒有辦法消化的沉重，許多天之後依然不斷在發酵。

One Man Show的音樂劇，既是One Man Show，也是音樂劇。

吳萬石的表演把兩種難度極高的舞台形式完美融合在一起，在這齣非常講究互動的戲裡，他用極致的表演輕巧越過了語言的隔閡，在台灣，用韓文演出，用英文即興，讓Hedwig的一顰一笑深深刻印在了觀眾心裡；爐火純青的現場掌控技巧，帶著觀眾在各種極端的情感間翱翔，高山低谷，尖叫痛哭，每一場演出都是屬於我們與他獨有的旅程，無法複製，只能珍藏...

在很久很久以前，“愛”起源於一場來自眾神的懲罰與撕裂

在很久很久以後，我們心上的被懲罰與被撕裂，是否已經得到救贖?

最後的最後，Hedwig與Tommy一起承認沒有永恆的愛，為什麼，這樣的和解、放手與救贖，還是讓人感到如此深的痛苦與不甘……